混日子的一生

看杂七杂八的书,过浑水摸鱼的生活,做莫名其妙的人

《孤独及其所创造的》书摘

死亡将我们带到一个离生与死的隐形边界如此接近的地方,以至于我们不再知道自己在哪边。生变成了死,仿佛死一直拥有此生。

活着的时候,一个人和他的身体是同义词;死亡时,这个人和他的身体是不同的存在。我们说“这是X的身体”,就好像这个身体——曾经是这个人本身,不是代表他或属于他的东西,而就是这个叫X的人——突然间变得毫不重要。

一个只有停留在自身表面才会觉得生活可以忍受的人,自然会满足于向他人仅仅呈现这个表面。

谎言是获得保护的一种方式。所以,人们看见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他,并不是真正的他,而是一个他创造的人,一个人工生物,他可以通过操纵这个人工生物来操纵其他人。他自己则保持隐形,他是一个从黑暗而孤独的幕后操控着自身他我的木偶线人。

洋洋数言,两人却从未论及爱情。直到婚礼来临时,他们也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。

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孤独,我意识到,是不可能的。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逐渐认识另一个人类,即使是很少的程度,也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为止。

她没交几个朋友,在学校跟不上进度,受自我怀疑的折磨,即使还相当年轻,她把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一场痛苦和失败的噩梦。

他拒绝自我审视,就像他同样固执地拒绝观看这世界,拒绝接受他眼皮底下哪怕最确凿无疑的证据。一而再、再而三地,在他整个生命中,他会面对面盯着一样东西看,点着头,然后转过身说它不在那儿。

他会说,她只是与众不同,她没有病。然后某一天,你的屋墙终于倒塌。然而,假如门还在,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穿越它,然后你又回到了屋里。在星空下入眠很惬意吧。别担心雨。不会下很久。

这个男人本身是平静的,几乎超自然地保持镇静,但又为内在涌动的无法遏制的愤怒力量所折磨。整个一生,他都努力避免面对这种力量,他养成了一种自动化行为,使自己得以绕过它。对惯例的依赖使他不必在需要做决定时审视自身;陈词滥调总是很快出现在嘴边(“多漂亮的孩子。祝他好运。”),而不会努力地去寻找词语。所有这些作为一种个性把他击倒。但同时,这也救了他,使他可以活下去。直到他活不下去为止。

拥有金钱不仅意味着有能力购买东西:它也意味着世俗的需求永远不会影响你。

为了在这环境中找到某种平静的方法,他必须更深地挖掘自己。但他挖得越多,可以继续挖掘的东西就越来越少。他好像无法否认这点。或早或晚,他都会注定耗尽自己。

人生的轨迹千差万别,好似道路形形色色,好似山脉逶迤曲折,我们这里缺少的,上帝那儿会补充,用和谐、宁静与永恒的报酬。

发疯并不意味着他变得愚钝。

今天发生的事只是昨天发生的事的一个变体。昨天回应着今天,而明天会预示着明年发生的事。

每一本书都是一幅孤独的图景。它是一件有形物,人们可以拿起,放下,打开,合拢,书中的词语代表一个人好几个月——若非好多年——的孤独,所以当人们读着书里的每个词,人们可以对自己说,他正面对着那孤独的一小部分。

因为孤独一旦被破坏,一旦一种孤独被另一种所复制,它就不再是孤独,而是一种伙伴关系。即使房间里只有一个人,也有两个在那儿。

因为若不先观看,便无法写作,一个词出现在书页上之前,它必须首先成为身体的一部分,成为一种物理存在,人们与之生活,如同与自己的心、自己的胃和自己的大脑一起生活。于是记忆,与其说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,不如说是我们在当下生活的证明。如果一个人要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环境中,他就必须不想着他自己,而想着他看见的东西。他必须忘记自己以便在那儿。而记忆的力量便出自那种遗忘。这是一种活着的方式,于是什么都不曾失去。

即使一个人,即使在他房间最深的孤独之中,他也并不孤独,或者更准确地说,一旦开始试图讲述那种孤独,他就已经变成不止自己一个人了。

一切都同时在他心里存在,仿佛每个元素都在反射所有其他元素的光芒,同时又在发射它自身独一无二、无法遏制的光辉。

笔永远无法移动得足够迅速,来写下在记忆空间里发现的每一个词。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,另一些东西或许将被再一次记起,而还有一些东西曾经失而复得却又再度失去。

写作行为等于记忆行为。

他看见完整的一生站在他面前,然后坍缩进那一瞬间。

有可能我们并不会长大,有可能即使我们长大,我们仍旧是孩子。我们记得自己那时的样子,我们觉得自己不曾改变。我们使自己成为了现在的我们,而我们仍是过去的我们,尽管已过了多年。我们不为自己而改变。时间使我们变老,但我们不变。

编造的故事完全由意义组成,而现实的故事除却自身之外缺乏任何含义。

这就是故事的功能:通过将另一样事物纳入视线,来使人们看见眼前的事物。

生命只属于活着的那个人自己;生命本身会夺走生者;活着就是相互包容。

世界可以把人带到一个只有绝望的地方,而这绝望如此完整,如此决绝,以至于什么都无法打开这座牢狱之门,这便是无望。

因为每个词都由其他词所定义,这意味着进入语言的任何部分就等于进入了语言的全部。

只有少数时候当人们碰巧瞥见世界的韵脚,心灵才会跳出自身作为一座连接时间和空间、视觉和记忆的桥梁。

在世上遇见的每样事物实际上是许多事物,它们又接着转化为许多其他事物,取决于这些事物与什么相邻,被什么包含,或者脱离于什么。

假如以某种意义而言世界把自己铭刻于我们的心,那么同样可以说我们的经验被铭刻于世界。


[作者:保罗·奥斯特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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